糕饼是刚出炉的,温度透过油纸传递到手上,像是握着高炎定的手一样温暖。
邹大见他买了好几包回来,吃了一惊,“这家铺子的点心很好吃?”
明景宸摩挲着油纸,“是。”
买完糕饼,两人不再停留,先找了家客栈落脚休息。
待到夜阑人静之时,两人换上夜行衣偷摸出客栈径自往宸王府奔去。
因老皇帝下令要停灵满七七四十九日,算算时候,明琬琰的遗体将会在后日一早出殡下葬。
明景宸随邹大躲在暗处遥遥望着夜色中的宸王府,只见记忆中无比熟悉的五间三启门上饰以纵九横七统共六十三颗丹漆金涂铜钉,只是如今王府内大丧,门头以及两尊石狮子上都被缠上了白幡布,隐约还能听到夜风中传来三清铃和念经的声音,愈发显得这座威严的府邸肃穆悲凉。
邹大道:“我们翻墙进去。”说完率先朝角落里跑去,明景宸紧跟其后,跑到墙根处已经有些气喘。
见他力有不逮,邹大又道:“我先上去探探,您等我讯号。”等了约莫二三十息功夫,就听墙后头传来三下敲击声,随后一根绳索被甩了出来。
明景宸立刻抓住绳索一端借力攀上高墙翻了过去。落地后,两人快速穿过大片的亭台楼宇,熟门熟路地来到灵堂附近。
此时夜已深,偌大的灵堂里外都是静悄悄的,两人躲在树冠上朝里张望,隐约只看到两个负责照看烛火的小厮正蜷缩在里头打囤。
邹大道:“等我先将他俩弄晕,您再下来。”说罢人影一闪已蹿出十来丈距离,如同一只身姿矫健灵敏的豹子,倒教明景宸看了愈发欣羡,只恨自己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连翻个墙都要假他人之手,着实窝囊无用至极。
邹大转瞬已掠至灵堂中,两小厮毫无所觉,睡梦中于颈项上各挨了一记,脑袋一歪就彻底晕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明景宸见此滑下了树走到灵堂内,只见一口檀香柏木制成的棺椁停放在灵前,甫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甘甜醇厚的木料芬芳挥之不去。
邹大望着棺椁对他道:“这个点少有人来,咱们时间充裕,我先将棺木打开,他是在这世间与您血缘最近的亲人了,您好歹见一见、送一送他。”
明景宸点点头,“你开棺罢。”
邹大低喝一声,将沉重的棺材盖缓缓推开,那股木料的芬芳愈发厚重,配着灵堂上香烛焚烧所致的气味,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明景宸眼也不眨地瞧着棺椁被一点点启开,躺在棺木中闭眼长眠的尸身渐渐显出了真容。
只一眼,明景宸就如同被一道雷霆生生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
只见棺中躺着的人穿一身暗色王爵蟒纹华服,两手交叠携一枚玉握放于胸口,形体瘦弱伶仃,也不知用了何种秘法保存尸身,一个半月了也不见有明显的腐坏迹象。
再看此人面容,青灰交织,毫无生气,却仍能看出对方五官生得极为俊俏,鼻子、嘴巴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兄长有些相似,确实是自己的血亲无疑了。
明景宸再也按捺不住伏在棺椁上泣不成声,眼泪滴落在尸身上,将王爵制式的寿衣浸出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水渍。
邹大见他悲不自胜,长叹了一口气,道:“昏君说他长得依稀与您有五六分相似,除了眼睛,就是他的嗓音,简直如出一辙。为着这点和您相仿的影子,他被昏君逼迫着日日与其燕好,大好男儿成了佞幸娈宠之流,而今又英年早逝……”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为利锥扎在明景宸的血肉上,教他痛不欲生,悔恨难当。
他从前自以为无愧天地,无愧江山,无愧列祖列宗,然而如今看来,这是多么自大可笑的愚蠢想法,他既没有还世间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还平白让几十万的军卒在战火中无辜丧生。
他以为自己是在匡扶天下,为将来的明君圣主肃清朝野,殊不知却是在助纣为虐,给江山和百姓留下一个昏聩无能的君王。
而他的家人也被带累的不得善终。
为何会这样?究竟是谁的过错?
明景宸反复扪心自问,先前那点因高玄正、石衡而自我和解的心态在见到明琬琰的遗体后再次转入了死路之中。
他无法原谅当年妄自尊大和自以为是的自己,以为靠那点子机关算尽的小聪明掀起的战乱能换回一个盛世。
那时的他何其可笑鲁莽,竟以为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妄图轻执棋子指点江山。
当日他在镜庭湖兵败被俘,高玄正来看他,痛骂他年少轻狂,太过急功近利,错把江山社稷当儿戏。
那时的他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能将权势滔天的藩王们一网打尽的良策,竟还信誓旦旦地笑对高玄正,“先生不如等上年再做评断,我确信那些将士的血不会白流,我也不会白白背负骂名。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与剜肉剔骨是一样的道理,过程虽痛苦惨烈,但结果定会是好的。这满身毒疮的山河在这场灾劫之后会在明君能臣的治理下迅速康健起来。还请先生代我继续辅佐少帝,也代我睁眼看着这一切。等到了那时,清明节在我坟前洒一壶酒便足以慰我平生了。”
源源不断的愧疚悔恨压弯了曾经高傲的脊梁,明景宸用一腔赤诚热血只换回满目疮痍、山河破碎以及眼前血亲冰冷的尸身,凡此种种无不在一下又一下地击垮他最后的精神信念。
然而悲痛欲绝的他并未察觉,就在此时,棺材中原本生息全无的人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眼皮。由于哀毁过甚,胸口又再次尖锐地痛了起来,明景宸揪住衣襟,勉力撑在棺木上稳住身形,就这样不经意地与一双冷冰冰且充满戏谑的眸子直白地撞在了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