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一到章晓手里,章晓不敢翻了。他甚至很紧张,生怕自己随意翻动,会令这有百年历史之久的书册受了损伤。韩希孟见他双目亮地盯着册子,还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心中忐忑:“册子有何不对?”
“没有不对,没有没有。”章晓连忙小心翻开了,“这本书太珍贵了。”
韩希孟忍不住笑了:“也没什么珍贵的。顾绣到我这儿是这样子,等到了以后,再过几十年,那又是另一副模样,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精巧。”
没有越来越精巧了。章晓心想,你手里的顾绣便是巅峰,此后再也没有现在的兴盛了。
他翻了几页,果真见到了那位瑞蚨祥老师傅心心念念的“银桥飞渡”绣法。这绣法讲究线与线穿插排布的技巧,章晓不理解其中各种术语,看得迷迷糊糊,但“银桥飞渡”韩希孟竟一口气写了六页纸,这应该是她非常得意的绣法。
“这银桥飞渡,可有绣品?”章晓问。
韩希孟拿出了一方手帕给他瞧:“只有这一处小品,更大的绣品在家中,不便于携带。”
淡蓝色的丝帕角落上绣着一只扑动翅膀的百灵鸟。百灵体态活跃,神态逼真,身上的羽毛一根根一缕缕,都精细无比,确实栩栩如生。韩希孟在这只百灵身上绣了七八种颜色,每种颜色之间过渡自然流畅,使用了自己染的间色,不同颜色的绣线密密穿插,往返游梭,少了刻板,多了许多灵动光泽。
章晓看得呆了。
“好看,太好看了……”他喃喃道,“要是能传下来好了。”
韩希孟听到了他的话,奇道:“传下来?”
章晓连忙改口:“要是能传到更多地方去好了。”
韩希孟笑了笑:“我也有这样想法,但家中长辈与夫君皆不同意。”
章晓理解顾家人的顾忌。
顾绣这样的名气,这样的高妙绣法,是决不可被人偷去的。韩希孟开设绣堂授课,很快停了,才稍稍见识到顾绣妙处的人,便遗憾地再次与露香园高墙内的顾绣道了别。
但时间再往后推一段,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
顾绣的第三位有名气的传人叫顾兰玉,是清朝初年生人。那时正值顾家落败,手工绣品因价格昂贵,越来越少人问津,眼见顾绣几乎没了传下去的希望,顾兰玉便做了一件以前从没人做过、或有人做过但并未成功的事情:她开设了绣堂,一针一线地把顾绣的绣法交给顾家之外的人。
顾绣从顾兰玉这儿开始,走出露香园,进入了更广阔的世界。
章晓看着韩希孟,真心诚意地说:“顾夫人,您的想法是对的。”
只是因时势不同,同样的选择并未收获同样的结果。
韩希孟以为他只是说客气话,不以为意地笑笑。
“这本书也不能留。”韩希孟低声说,“高大人,现在连你都晓得了《补彩》之名,只怕以后会有更多人会因这书而找上顾家。顾家传顾绣,从来都是口口相传,不留纸面上一言片语,是担心会被有心人拾取。”
章晓和高穹都吃了一惊:“这怎么行!”
“我写成这本书,反倒遭了许多批评。”韩希孟低声说,“但要我亲手毁去,我不舍得。里头所有东西都是顾绣的关窍,是我与婆婆姨娘们年年月月积累下来的……”
章晓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抽,立刻接了一句:“那不如给我们吧。”
韩希孟一愣:“什么?”
高穹的手藏在衣袖下,捏了捏章晓的大腿提醒他不要乱说话。
其实开了口章晓后悔了。但一想到这本书会因为这样而彻底消失,心中又觉得很不是滋味。
进行空间迁跃是不能与过去的人有交谈的,但现在既然已经谈上了……要改变的已经被改变了。
韩希孟细细品咂着面前这位高大人小厮的话。
章晓把《补彩》还给她,十分抱歉地说:“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顾夫人请勿见怪。”
那本《补彩》推到韩希孟面前,韩希孟低头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嘴,伸出右手按着书面,又将它缓缓推到章晓面前。
“给你们也无妨。”韩希孟低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请将这书里记载的珍妙绣法传出去。顾绣想活,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