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少女一言不,对女神的悲伤无动于衷,仿若有一副铁石心肠。枝头剪影分岔,一丛思念在苍白枯枝交错的缝隙间悄然萌生,然而时光不曾停驻于此,历史也早就遗忘了过去的名姓,凝固在光阴间隙里的城市废墟,宛如一个巨大的封闭的鸡蛋壳,将一个顽固倔强的灵魂永恒禁锢于此,这是她从心灵深处为自己上的一把锁,自然除了上锁的人以外,谁都不能打开。
女神也不例外,祂或许可以强行唤醒自己的孩子,可那样做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一个陌生的注视?一句茫然的询问?又或是一场似曾相识的轮回,叫长者讲述的那个故事重新上演一遍?少女已被凡人的卑劣与背叛伤透了心,而心灵的伤口,从来都难以愈合。
正如此刻祂留在地球世界的另外两名孩子一样。
当天界带着遍体鳞伤的爱丽丝穿越天之界桥,出现在游戏指令公司的总部大楼时,没有人能想象到女神心中的惊愕与茫然。这样激烈的情感,在祂漫长得近乎永恒的生命中屈指可数,或许唯有最初抵达地球、为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一种美好而充满活力的景象深深感动;以及最初接触游戏、被其精妙的设计与创造世界般的理念所震撼时的心情,能够相提并论。除此以外,哪怕是创世纪成功的时候,祂也仅是怀着一种淡淡的、不出所料般的成就感,从容地欣赏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作品而已,远没有那么激动。
祂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便是为爱丽丝疗伤。身体上的创伤,于女神而言是轻易便可治愈的伤势,然而心灵上的创伤,或许就连创造了生命并赋予他们情感的女神都不能完全治愈,因此,爱丽丝直到此刻都还在沉睡之中,本能地抗拒着苏醒,就像眼前的天蒂斯一样。
毫无办法的女神只能向天界询问情况,可是天界却双眼红肿,直接扑到了祂的怀中大哭起来。无论女神询问什么,都只是一边哭泣一边哽咽,不断重复着“都是我的错”这种话,哭得连嗓子都沙哑了。女神安慰了她许久,才总算让女孩稍微平静下来,但很快又因为哭得太久,精神疲倦的缘故,沉沉地睡了过去。
最活泼开朗的女儿重伤昏迷,最乖巧懂事的女儿哭得让人心疼,而自己最成熟稳重的女儿,却根本就没有出现,种种迹象都表明,伊甸世界或许生了某些重大的变故。怀着不安的预感与焦虑的心情,女神将两位女儿暂时安顿在游戏指令公司,然后匆忙穿过天之界桥,回到故乡,所看到的景象却令祂一时失神,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眼。
印象中繁荣美好的伊甸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大地干涸开裂,草木凋零腐朽;浮空的岛屿成片坠落,挂在世界的尽头宛如破布;昔日的城市化为沙堡,在不详的恶风吹袭下分崩离析;巨大魔兽的尸体腐烂,露出森森的白骨;茫茫的灰雾填充了千疮百孔的世界,却也遮挡住了头顶的天空,使人们再也看不见日月星辰的光辉——虽然日与月都已经消失,天空中亦没有半颗星辰了。
女神徘徊了许久,才终于从一些熟悉的影子中找到了过去的痕迹,确认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世界便是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同时祂还察觉到,那些弥漫在世界各处的灰雾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雾气,而是高度浓缩后被转化为物质态的魔力。并且,这些魔力内部还混入了大量的起源魔力,正是两种魔力互相纠缠、彼此同化,才将其转化为如此特殊的形态。而这种混合了起源魔力与普通魔力的特殊魔力,其实已不具备任何价值了,甚至对生命与物质来说,犹如毒药,只会销磨他们的形体、腐蚀他们的灵魂。
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在沙化的大地上,女神茫然地寻找着答案,同时也寻找自己消失的子嗣。可祂找了许久,才在世界尽头最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聚居地,这里生活的所有人,便是世纪末最后的幸存者了,而数量只有可怜的一百三十二个人,半数是人类,还夹杂少数的镜精灵、尘精灵、血族或巨人。没有巨龙与羽族,据说那两个最强大的种族、也是率先开启了混乱序幕的种族,都已被无尽的迷雾淹没,最后一名羽精灵死于浮空岛屿坠落的冲击,而最后一条巨龙则死在了离天空最近的雪山上。
女神拜托聚居地中最年老也最睿智的长者,为自己解释末日的前因后果,便是他在篝火边讲述的那个古老的传说,最远可以追溯至一万年前,而彼时的女神仍在地球,畅想自己离开伊甸后,没有母亲束缚的孩子们将会创造出多么辉煌的文明。
地球与伊甸的时间流不一致,让这个传说的结局,彻底失去了挽回的可能性。
何况,真的有可能挽回吗?
想到这里,女神的目光不禁更加悲伤,以至于带上了一种忧郁的茫然。她将伊甸留给凡人,本是信任他们的能力,认为没有自己的干预,凡人或许能创造出更加美好的文明;而留下两个孩子,也不过是希望在这个过程中,她们能够作为最后的保险,确保凡人文明不会走上错误的道路而已;甚至在最后,因为害怕天蒂斯与爱丽丝的理念分歧会导致激烈的冲突,祂还特地创造出了拥有观察者职能的第三个孩子,承担起中和与协调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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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自以为考虑得很成熟,为每一种情况都列出了解决的方案,却从来没有想到,原来真正的隐患,早在创世纪之初便已经埋下。祂到底是将文明和生命想得太简单了,或许也没有真正理解过情感的意义。所谓不受束缚、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确实可以创造出许多梦幻瑰丽的事物,然而不受约束、肆意膨胀的欲望,也可以很轻易地将一切毁灭。
“你说,天蒂斯,”女神看着自己的孩子,眉宇间是散不开的忧伤:“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少女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有苏醒的迹象,女神连忙握住她的手掌,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可是刚一接触祂就惊呆了,这孩子的手掌冰冷得令人难以想象,又瘦弱得令人有些心疼,印象中总是显得自信和倔强的脸颊轮廓,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变得孤独而又委屈。有那么一瞬间,女神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带着她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地球,她们和爱丽丝、和天界,一起在那里生活就好,不需要去考虑什么创世纪的事情,也不需要考虑所谓的生命与文明。
可这个念头仅是萌生了一瞬间,便被祂硬生生浇灭了,女神打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如此自私的想法。
她固然是一个母亲,可以为孩子们所经历的不公的遭遇感到愤怒;但与此同时,祂也是这片宇宙所孕育出来的唯一的根源意识体,获得了它所有的青睐与馈赠,那么,自然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它变得更好,而不是将它丢在这里,忍受漫长的荒芜。
天蒂斯、爱丽丝与天界是祂的孩子,可脚下这个经由祂的手创造出来、被寄托了某种深沉情感与浪漫情怀的世界,那上面祂亲手搭建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还有每一种独特的生命,小到一只蚂蚁、大到一条巨龙,难道便不是祂的孩子吗?
当女神还只是一个对创造世界有懵懂想法的新人时,她从一位很有名的游戏开者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永远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如果出了bug,那就去修好它;如果不够好玩,那就去完善它;甚至如果从底层代码便出现了错误,那么推倒重修也不是不可接受的选择,只是,唯独不能将责任都推到玩家的身上,因为他们才是最希望游戏能够变得更好的人。
“如果是你的话,”女神坐在干枯的树下,抱起少女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伸手抚平她有些凌乱的刘海,露出了苍白无光的额头,轻叹了一口气:“一定也会这么说的吧,天蒂斯?我知道,你和爱丽丝,都是真心希望伊甸能够变好的,当然,他们也是。只是,可能你们的方法都用错了,或者,是我创造世界的方法用错了吧……”
祂仰起头,目光透过支离破碎的城市废墟,凝视着地下世界的黑暗,那些瘦峋刺骨的岩壁,无休止地向着尽头延伸,就像一头黑龙背上干枯断裂的鳞片那样。这让女神想起了龙族的始祖龙王尼格霍德,他便是一条有着深黑色鳞片的巨龙,曾在天之圣堂俯聆听自己传授魔法的奥义,其恭谨与尊重的姿态不似作伪,为何他的子嗣反倒会成为引混乱的开端呢?还有人类的大贤者阿尔图斯,羽族的初王哲法,尘精灵的长老沙努斯……无不是睿智而理性之人,为何他们的后代却不懂得克制的道理呢?
究竟是时代的问题,还是像长者说的那样,源于人性的贪婪与无度?
若人性只有贪婪的话,地球还能展出如此辉煌的文明吗?若人性不止贪婪的话,为何伊甸无法复刻地球的奇迹?
一个个问题,都在女神的脑海中闪现着,令祂时而迷惘,时而忧愁。
人性的奥秘,即便是创世纪的神明,也无法完全参透。或者说,女神对人性的理解,原本就基于已有的模板,也就是地球。正是亲眼目睹了人性在地球文明展历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祂才会赋予生灵以情感,希望他们能够妥善使用这股源自于心的宝贵力量;祂甚至还教导自己最小的女儿,若是犹豫不决时,尽量以情感来做出判断,因为最真挚的情感,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