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领命,无声无息地离去。
特蕾西让侍女锁好门,为她梳洗打扮。玛莉安抱来毛巾和礼服,米蓓尔替她编头发,戴上火红的四叶心形宝石发箍。女仆们很是训练有素,一切事务忙中有序,寂静无声。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那是张仍算年轻的面孔,几十年如流水一般划过,不过留下些许痕迹。而凡人即便受到这般地精心照料,也会老得和寻常平民一样快。弗莱维娅年轻时是多么美丽动人啊,如今她的皱纹多了,头发则枯干脱落,肚腹上还有生育留下的痕迹。突然间,特蕾西很想回头去瞧妹妹睡梦中的脸。但……她清楚,此刻身后只有冰冷的墙壁。我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我,秘密也将永远是秘密。
“按时叫醒她。”特蕾西吩咐,“宴会之前让女王吃点儿东西。大清早就喝酒的话,她会难受的。”
玛莉安去厨房寻找早餐时,公爵已经接待了数波宾客,维尔贡主教和他带来的教会诗乐班也早早安置好了座位。仆人忙着整理桌布,摆放碗碟酒杯。西党的提温公爵没带他的情人,有几位贵妇人结伴同行,朝他搭话。安瑞姆伯爵独自前来,随即加入她们的行列。巴彻勒与奥利直奔酒桌。劳伦斯·诺曼公爵随后赶到,身边围绕着他的神秘学徒和宫廷骑士,或许她的夜莺此刻就藏在里面。
订婚宴的主角伊斯特尔换上了一身绣着黑灰色巨龙的礼服,打扮得如同先王沃森在世。小公主菲洛莉丝像弗莱维娅远多过塔尔博特家族,他却不同。王子仍带着宿醉后的酒气,与库鲁斯大声说笑。
但……弗莱维娅呢?女王怎么还没到?特蕾西难掩焦虑。也许我该按计划行事。她有些后悔地想。早知道我就告诉她德威特的事了。可……弗莱维娅睡在她身边,仿佛当年光景。公爵终究没忍心将妹妹叫醒,为她带去噩梦。
她的不安很快得到验证。“公爵大人,陛下在温泉塔大发雷霆,宫廷骑士差点拦不住。”玛莉安告诉她,“女王陛下要求即刻出城,前往港口。”
特蕾西脸一沉:“真是胡闹!”她丢开杯子,酒洒在捧花的小侍从身上,把右座的大法官吓了一跳。侍从连忙跪下,公爵头也不回地越过他,径直奔向门外。玛莉安匆忙打算跟上。“叫医师带着蝉蜕过去。”她命令道,女仆便和她分开了。
见到妹妹时,她已在女伴和仆人的阻拦下委顿在地。米蓓尔和艾杜纱一人拖着女王的手臂,一人扶住她的腰肢,合力让她坐在长椅上。妹妹一头乱发,王冠歪斜,散碎的礼服外罩着一层丝绸斗篷,她浸满泪水的双眼遍布血丝。
诸神在上。特蕾西不禁停下脚步。我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女王也看见了她。“特蕾西!”一声凄厉的尖叫脱口而出。女仆一哆嗦,手中眨眼只剩一道布片。伊士曼的女王陛下扑上台阶,把四叶公爵撞了个踉跄。“德威特……我的孩子。”她死死抓住她,泪水汹涌而下。“我儿子!他……”
();() 特蕾西深吸口气。“别哭了,弗莱维娅。”她希望自己用最柔和的嗓音,结果声线却十分沙哑。“别哭了。”
“姐姐……姐姐……噢。”伊士曼的女王弗莱维娅·塔尔博特,在所有人眼前放声大哭。“我的小儿子,德威特……他们说他死了!不是!”一阵断气似的抽搐后,她忽然松了力。“这不是。这不是……我要去找他!噢,不,诸神啊。”
父亲离世那天,妹妹也是在我怀里哭。特蕾西忽然感到一阵悸动。“我知道。”她低声安抚,“我知道,弗莱维娅。快别哭了,你是我们的女王啊。”
“德威特!救救他,姐姐!”弗莱维娅还在发抖,“求求你,特蕾西,救救我儿子。”
“太晚了,阿娅。他被神秘生物谋杀了。”和你上一任丈夫一样。特蕾西忽然有些疲惫。“德威特已经死了,没人能挽回。他不属于我们了。”他本就不该降生。
“不!不是的!”妹妹再度尖叫。“我要找到他。我们得找到他啊!帮帮我,特蕾西!求你……我是女王,你们快找到我儿子!我需要……”
“德威特死了。”公爵强调,“他咎由自取,他也不是王子。伊斯特尔马上就要订婚了,陛下。你是女王,你真正的儿子需要你。没时间再浪费了!该死,究竟是谁——”
弗莱维娅猛推开她。“我要去找我儿子!”她吼道。所有人都报以注视,看着女王陛下踢打发疯的模样。“宴会统统延后!给我找船来!我要去骑士海湾!”女王尖叫:“你们聋了吗?船!快去!船!”
……特蕾西感到热血涌上额头,伸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两人都安静下来。弗莱维娅捂住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公爵再度感到了一丝后悔,但很快将其甩掉。
“别哭了!”特蕾西呵斥,“赶快收拾一下,你儿子要订婚了!那杂种已经死了。就为他的尸体,你要让伊斯特尔在全国诸侯眼前丢脸吗!?”
弗莱维娅瞪着她:“你竟敢说我儿子是杂种?!”
还用得着我说。特蕾西别过头去,努力压制情绪。
“是不是你,特蕾西!是不是你和诺曼……”
“饶了我吧。”她闭上眼睛。“别再折腾了,弗莱维娅,也别胡思乱想。是德威特赶走的宫廷骑士杀了他。这桩事不会那么容易结束,我向你保证。来吧,我们先去参加伊斯特尔的订婚宴,之后再——”
“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我也是有孩子的女人!两个活着的,一个死去的。逝者已逝,弗莱维娅。伊斯特尔也是你的孩子。”
“他晚一天订婚也不会有事。”女王冷冷地说,“你们想继续就继续吧,伊斯特尔有自己的主意。你们为他服务,为王国服务,而德威特只有我。现在我要为德威特祈祷,让他的灵魂安息。”妹妹擦掉眼泪,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温泉塔。
特蕾西眼睁睁地望着弗莱维娅丢下近在咫尺的诸侯官员,丢下她的朝堂和王冠,去找她的私生子。女仆们早就抖如糠筛,这下忙不迭得去追女王。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公爵心想,结果到头来,你还是只会坐在地上哭闹,像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她不禁怀疑当年将妹妹嫁给国王究竟是好是坏。不论如何,事实无可更改。特蕾西公爵只觉失望透顶。
最终她独自返回宴厅。女王走了,总得有人代表王子的长辈出席。
宴会一片和乐融融,仿佛门外爆发的吵闹被全然隔绝。哼,肯定有人听见我们争吵了,他们早就翘首以盼了!不用说,定也是他们将德威特的死讯捅给了女王。
特蕾西冷冷地扫视宴厅,人们察觉到她的怒气,不敢与她对视。只有劳伦斯·诺曼,这个靠着沃森二世提拔才出头的破落户,一把年纪还恬不知耻找老婆的莫托格乞丐,竟无所畏惧地与她目光相接。几秒后,特蕾西无动于衷,他举杯示意,别过头去。
我就知道是你。公爵自顾自地切下一片香肠。你替我完成了最艰难的部分,诺曼。一切尚在掌控中……只是她没料到弗莱维娅的反应是如此激烈。
就在这时,宴会的另一位主角终于姗姗来迟。两名少女手挽手踏入宴厅。
珍妮特·格洛尼翁神色惶然,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她穿着王族提供的裙服,珍珠串成精致的流水之庭的纹样,还是这姑娘亲手所绣。但若没有同行者挽住她的手,恐怕珍妮特已经腿软地走不动路。
与她结伴而来的古露兹·提密尔小姐则着一身华丽的银色抹胸长裙。银顶城伯爵的女儿如一朵盛开的银百合,衬得晕红的面颊甜美而圣洁,与她窈窕的身段形成极具魅力的对比。伊斯特尔抬头望向她们,眼神便再也没从古露兹身上离开过。
订婚流程早就演练过千百次,诗乐班合奏盖亚福音,维尔贡主教拿出了修士们骗吃骗喝的看家本领,抑扬顿挫地背诵稿子。特蕾西不动声色地站到珍妮特身边,这位流水之庭的继承人略微镇定下来。
“……古老诸神见证,女神盖亚准许,订立婚姻之誓约……尊贵的伊斯特尔·塔尔博特王子,还有他美丽的未婚妻——”维尔贡突地停顿片刻,仔细辨认着稿子上的名字。然后,他仿若无事般念道:“古露兹·提密尔小姐。”
一片哗然。人们吃了一惊。银顶城伯爵的女儿绽放出迷人的微笑。在许多宾客愕然地目光中,她款款走到诺恩雕像前。“殿下在开玩笑吗?”
“不,我们两情相悦。”伊斯特尔面带笑容,容光焕发。“你将是我的王后,亲爱的。”
“格洛尼翁小姐……?”
“我已经结婚了,古露兹。”特蕾西身旁的少女勉强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小姐了。我嫁给了松草城的赫托,是他的夫人。”
“真像做梦一样。”古露兹说,脸色一点儿也看不出惊奇。“那么,我是您的人了,殿下。”
王子吻她的额头,女孩发出悦耳的咯咯笑声。特蕾西为他们鼓掌,人们在短暂的迟疑后,也忙不迭加入进来,掌声震动穹顶,盖过了诗乐班的琴声。安瑞姆伯爵望着女儿幸福的神情,笑得合不拢嘴。西党的提温公爵夸张地拍手臂。珍妮特依偎在松草城继承人的怀里,躲避着人们好奇的余光。
你看到了么?特蕾西端起酒杯,看到玻璃上映出劳伦斯·诺曼那张严峻中带着迷惑的面孔。这场葬礼换来的婚约中,出局者不再有决定权。“晚安,爵士。”公爵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