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笼罩的废屋中,宋知怯往自己身上盖了两件衣服,躺在角落,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她嘴里打着轻微的鼾声,一口气没喘过来,被自己的呼噜惊醒,闭着眼睛嘟囔两句,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宋回涯坐在门口,侧身望着自己徒弟。柔和的雪光照得她瞳孔澄净如水,可眼神却有些晦涩难懂。
她转回身来,视线低落在自己的手上,手指曲张,握紧又松开,思绪涣散地飘着。
她想起当初在盘平城里见到魏凌生时,对方脸上那种深重切骨的落寞,此刻多少有所感悟,觉得不该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该是真叫他伤透了心。
听着身边人也久久沉默,略显凝重的表情中是几番欲言又止的紧张与拘束,宋回涯收敛心神,主动问道:“阿勉呢?谢谦光为何说阿勉在北胡?”
“他……”陆向泽的措词变得非常谨慎,语放得很慢,委婉答道,“师姐该是知道,大梁边境,鲜少安宁。关外常年兵荒马乱,胡虏彼此征伐残杀,分分合合,屡有翻覆。
“而今最为势盛,霸占大梁北面疆土,立国称帝的,是一道不清来历的混血异族。此人勇猛英毅,尽杀异己,逼得周遭部族臣服归降。自称有我大梁的血统,说年幼时曾随汉儒求学,所以辖下也说汉话、写汉字,德行教化皆与我大梁相似,国号为宁,所谋甚远。
“宁帝共有六子,其中幼子是与大梁一叛臣之女所生,出生起便被留在北章城,由生母照养。多年前,师兄意外寻到个小子,与那小杂种长得起码有九成相似,真是天降良机。于是筹谋布局,将人送去北胡,教他学习当地的风土人情……”
陆向泽七弯八绕地说了许多,才终于提到阿勉。
“师姐辞别之后,阿勉与师兄生了嫌隙。师兄也担心留他在身侧,无暇时时看顾,恐防不了贼人暗算,便将他送去与那少年相伴,顺道请他帮忙看顾,谨防差错,也算是给他指了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
宋回涯听得无端浮躁,按捺住了没有催促,只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陆向泽停顿稍许,续道:“此事仅有寥寥几人知晓。严老叛主时,曾与高清永隐晦提过一二。虽未言明,可也叫高贼起了疑心。这边师兄一出事,他立马命人将消息传了过去,想试试能不能钓出鱼来,岂料真勾出了那小子的反心。”
陆向泽对这段往事不是亲历,亦是听人转述。道明前因后,从胸口取出几张信纸,小心展平交至宋回涯手上。
几页纸张分明年代不同,俱是一位名叫诚文的先生所写。
最上方的几页纸已因折痕撕裂,宋回涯将其铺在膝上,用手压住边角,一行行看了过去。
信中说阿勉来后,与那少年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事事偏袒看护,得其深信。
诚文先生夸赞阿勉聪慧机敏,谨重严毅,全不似同龄人那般心浮气躁,只是思虑颇多,极少欢颜。
又忧虑那少年难堪大用,虽温和敬顺,可
性情怯懦,满肚花肠、极擅巧言,几次假意欺瞒被他点破,仍不知悔改。当做另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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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少年平日闭在院中,不得外出。街巷另外一头的那个小殿下学什么,他们就跟着学什么。
月初一日,夜近残更,院中众人皆已入睡。少年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穿上外衣,摸黑走出房门。
少年刚动,阿勉就醒了,闭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才抄起藏在床底的佩剑,起身追去。
院中仅有一护卫值守,少年熟稔避开,猫着腰朝侧面溜去。
走到墙边,少年警惕回头张望两眼,搬来垫脚的石块,正要投入夜色自此远走高飞,肩上忽而一沉,一双手搭了上来。
少年浑身打了个寒颤,回头见是阿勉,先是一慌,再是佯装松弛,扯出个笑脸与他招呼道:“勉哥。”
阿勉的剑背在身后,神色平淡,听不出情绪地问:“你要去哪里?”
不等少年找出借口,又说道:“当初是你自己立表忠心,郎君几次问你,你都信誓旦旦,才叫你来的。”
少年握着自己双手,想到阿勉平日对自己的宽厚包容,索性坦白直言道:“当初我吃不饱穿不暖,郎君说能送我一场泼天富贵,我自然来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争一争便能争出道锦绣前程,为何不争?有的活,谁又愿意死?”
阿勉的眸光被黑暗削去了二分锐意,闻言并未动怒,也未威逼,只沉稳地说:“郎君为叫你能做这宁国的小殿下,费去多少苦心?你可以一走了之,那些为你铺路的义士又算什么?”
少年满脸窘迫,被他盯视的目光看得有些无地自容,不住朝后慢退,试图与阿勉拉开距离。待贴住了背后的墙壁,才觉得有些安心,缩着脖子,嘴唇嚅嗫道:“纵是同树的枝叶,还各有枯荣。世道如此,我管不了别人。”
他侧倚着墙面,一派懦弱无能的模样,无辜望向阿勉,小声说:“勉哥,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阿勉没有吭声,只在暗暗权衡,是否还需带他回去。
少年见阿勉虽面上不为所动,却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以为他也有意,愈加不遗余力地劝道:“勉哥,我不知郎君要让你顶替谁人,你也莫心存侥幸,觉得处境会比我好过。胡人残暴凶蛮,若被识破,你我都是生不如死的下场。我才十四岁,扛不了事,夜里说句梦话就要掉脑袋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敢想。郎君若是还在,我咬咬牙便真去了,算是答效他的恩情。可是如今他都要死了,我表这一腔忠心能给谁看?”
阿勉声调骤然高扬,打断道:“你说什么?”
少年未察觉他语气中的阴冷,当他动摇,故意往严重了说,以期断去他的念想:“郎君叫那姓高的给杀了,他师姐也要死了!我听院中的仆役躲在廊下悄悄议论,说这消息连在北章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多久前
()生的惨事,或许郎君的尸骨都已入土……”
少年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剑正压住他的脖颈,锋利的刀片倾斜着划开一道口子。